宋仁宗朝的帝制政治,接近于理想状态" />
文:赵冬梅(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文化学者),摘自作者新书《法度与人心》(中信出版集团),读史系授权发布
这是一个有关倒退的故事——帝制中国的政治文化,在北宋抵达最好状态,然后一路下行,节节倒退,直到1911年。
我所采用的衡量帝制时期王朝政治优劣的标准非常简单,它来自秦始皇那个万世一系的梦——凡是有利于本朝统治长治久安的,就是好的,反之就是坏的。长治久安的最高目标又可以分解为三部分:
第一,是整个社会生产与生活秩序的基本稳定;
第二,是朝廷国家的统一与安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皇权的稳定与安全。
为实现上述目标,王朝政治应当追求:
第一,在国家制度的设计上,要尽可能防止地方专权,对其他一切机构、群体和个人实行分权制衡,以确保皇帝和中央的集权;
第二,在政策制定上,要避免对社会的频繁骚扰和过度压榨,以“不扰”为善政,以确保社会生产、生活秩序的稳定;
第三,在政治运作中,皇帝应当保持其超越性,克制私欲,不受制于任何利益群体(比如后宫、外戚、宦官、权臣、勋贵、强藩),并具有良好的判断力,兼听独断;士大夫要能够有效地辅助皇帝治理国家,这种“有效地辅助”不仅仅是作为行政官员承担治理功能,更重要的是要及时纠正皇帝的错误与缺失,提醒皇帝统治中可能存在的治平隐患,防患于未然,弭患于已发,消除小矛盾,避免大冲突。
以上述标准衡量,截至仁宗朝的北宋政治,已接近于理想状态,取得了帝制时期王朝政治的最好成绩:
国家制度设计精美,近乎完美地实现了分权制衡,基本消除了强藩、宦官、权臣、外戚等因素对国家统一和皇权稳定的干扰,做到了“百年无内乱”。
朝廷国家在政策的制定上能够顾及社会的承受能力,在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寻求平衡,避免过度扰民,真正做到了“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
更为重要的是,截至仁宗朝,北宋政治中一直存在着实施有效的批评、纠错机制,其中包括复杂精密的舆论、监察、信息沟通制度,以及包容批评的思想基础和政治风气。
宋仁宗朝的帝制政治,接近于理想状态" />
然而,从北宋神宗朝开始,我们看到的几乎都是破坏。
最初的破坏发生在宋朝本身。王安石变法彻底改变了北宋政治,增收成了朝廷国家的第一政策诉求。雄才大略的宰相和年轻有为的皇帝互相支持、互相鼓励,造成了排斥异己的新风气,正常的舆论批评被斥为“流俗”,优良的政治传统遭到蔑视。新政策、新风气培养出来的“新官僚”,服从、高效、没心肝,只关心上之所欲,不关心下之所苦。
对于这种变化,司马光痛心疾首,却没有能力改变。在司马光身后,士大夫集团走向恶性分裂,皇权膨胀,腐败加剧。
到了南宋,朝廷国家长期承受巨大的边防压力,财政支出持续走高,理财之臣得到重用,皇帝与权相结合,继续挤压普通官僚参议朝政的空间,官僚的工具性不断增强。
宋朝政治的败坏,暴露了皇帝制度的死穴。尽管那一段历史转折通常被称为“王安石变法”,但真正的转折动力其实来自神宗皇帝——他要开疆拓土、制礼作乐,大有所为,以证明他本人及其血统的光荣与正确。
当皇帝决心冲破制度与传统的约束,唯一能够阻挡他的,是整个官僚集团,特别是其上层的团结一致的集体行动。
然而,总会有政治人物与政治势力对皇帝的欲望加以迎合——我不否认王安石有属于自己的更为远大的政治理想,然而,当他把皇权从儒家经典、祖宗法度和天意人心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时,就已经破坏了宋朝政治的根基。
当然,哪怕到了南宋,华夏政治文化中一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仍然是存在的。尽管在实践上不断背离,但是在理论上,这些原则性共识仍然被认为是正确的、不可动摇的,这就是底线。
这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包括三点。
第一,“江山社稷”的概念。皇帝、朝廷国家与天下苍生共同构成“江山社稷”,皇帝与朝廷国家承认并尊重“江山社稷”的整体性,承认朝廷国家与老百姓之间存在共同利益,承认并敬畏天下苍生所具有的“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集体力量。
第二,“人格平等”的概念。君臣之间存在着抽象的人格平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皇帝承认并尊重士大夫的集体人格,承认他们对儒家思想的解释权力,不以“政统”而灭“道统”。
第三,皇帝承认批评和监督的有益性,对批评采取相对开放的态度,接纳来自士大夫的劝谏。
宋仁宗朝的帝制政治,接近于理想状态" />
金元以来,北方落后民族入主中原,野蛮征服文明,这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开始遭到破坏。
金朝皇帝挥舞鞭杖,对待官僚如同对待奴仆一样。元朝实现了长城南北大中国的统一,对帝制中国的版图,以及境内各民族的交流融合,有开拓之功;然而在元朝治下,政治文化却发生了两大倒退:
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从“江山社稷”天下国家倒退为家产制国家,元朝国家成了成吉思汗家族的私产;
在君臣伦理上,从具有抽象人格平等的君臣关系变异为主奴关系。
从天下国家倒退为家产制国家,等于否定了皇帝-朝廷国家与天下苍生之间存在整体利益,天下苍生彻底沦为蒙古贵族奴役、剥削、压榨的对象。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之下,元朝国家不可能再费心寻找和维持朝廷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的平衡。
在宋朝的君臣关系之中,君臣人格平等,臣子依靠儒家经典、祖宗法度和天意人心,可以获得引导、劝谏皇帝的权力;在元朝的主奴关系中,奴婢对主人只有服从的义务、服侍的责任,绝无批评的可能。
传统君臣关系从“君臣”到“主奴”的变异釜底抽薪,打碎了士大夫通过批评约束皇权的基础。华夏政治文化中那些原则性的基本共识遭到了彻底的动摇和瓦解。
接下来,明太祖朱元璋又“以一人而治天下”的奇特偏执塑造了明朝政治。这个安全感极度匮乏的皇帝对人性缺乏最起码的信心,他用野蛮的廷杖击碎了士大夫的集体尊严,又剥夺了他们不合作的自由,再以功名利禄相诱惑,最终把士大夫变成了驯服的工具,“忠君”变成了单方面的绝对服从。
皇权无限膨胀,继而走向专制,臣子沦为精神上的奴隶,先失去自由表达的空间,继而丧失自由思考的能力。“上流无用”与“下流无耻”交相为用,上流者空言道德,下流者专事私利,道德虚伪化,政治空心化。
到最后,清朝入关,挟私心以治中国,对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士大夫和中原百姓始终心怀犹疑,不能同心求治。君主与臣子之间越来越多地通过私人关系,而不是共同的高尚追求来强化忠诚。朝廷国家看老百姓永远像在看可能的反贼,当他们意识到民船的运力和武器装备可能会超过水师战船,第一反应是拆毁民船,限制其发展。而在南宋,我们看到的,却是政府对民船运力的合理利用。
金元明清,一路下行,华夏政治传统中的原则性共识荡然无存,或者说名存实亡。在实践中所形成的,是一种新的更为虚伪、更为野蛮的政治文化。而这就是中国在迈入近代门槛之时的政治文化的基本面貌。
慈禧太后会用海军经费来修颐和园,在这个政治文化当中,是一点儿都不稀奇的,因为这个老妇人缺乏“江山社稷”的基本概念。
以上就是我讲的有关倒退的故事。讲出来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我也感到沮丧。在沮丧中,我列出了一些有待思考的问题,比如:明、清的长期稳定统治究竟是靠什么延续的?是专制的效率,还是制度的作用?又或者说当一定疆域内的文化整合完成之后,它自身就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又比如:我们应当怎样看待政治上的不同意见?在中国的传统政治文化当中,是否存在着一种普遍的幼稚病,对异议缺乏包容,对抗争缺乏耐受?这些问题我暂无答案,请大家一起思考。
当然,在这个有关倒退的故事当中,还是存在积极成分的,那便是我们华夏传统的政治文化绝不只有金元明清一个面相,还有宋朝那种最好的状态,尽管脆弱,但毕竟曾经存在。
上一个: 本已定都辽阳,努尔哈赤为何迁都沈阳?
下一个: 后套平原在哪?汉朝为何建两个要塞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