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州时,苏轼给亲友李之仪写了一封信,信中坦承,他昔日“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此言虽有免祸畏罪的成分,但的确也反映出苏轼对自己过去的言行有所反省,也在检讨自己对新法的态度是否过于偏颇。到了元丰六年,他又给老友滕达道写信说:“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若哓哓不已,则忧患愈深。”考虑此时神宗已流露出再起用苏轼之意,他此番言论实际就是表态不再全面反对新法,不再纠结争论是非,而尽量考虑纠补问题。事实上,这也很难说苏轼为了再获起用而刻意“忏悔”,从他在密州任上举措来看,其实他也未尝不是认识到新法优点,在思想上有所转变。
苏轼与王安石互怼这么多年,最终见面和解时都说了什么?" />
在思想上有所转变之后,贬谪黄州的苏轼,想必对闲居金陵王安石处境也有一种“人生失意无南北”的惺惺相惜之感,由此萌发与这位大佬和解的念头。充当拉近关系媒介的,自然就是这两人最擅长的文学,更何况两人佛学造诣都颇深,更容易找到共同话题。元丰四年(1081),苏轼从新党成员李琮处得知王安石夸奖他的《胜相院经藏记》,喜不自禁,回信想让李琮牵线,促成秦观去拜访王安石一事,实现接触。另一方面,回归文学本身的王安石,也是颇喜苏轼。他在金陵闲居时,有人从黄州来看他,他第一反应居然是问:“东坡近日有何妙语?”客人答曰写了《成都圣像藏记》,王安石立即让人取来,在风檐之下展读,看得是“喜见眉须”(《冷斋闲话》)。不仅如此,某次有客人问他,心目苏轼水平到底排到第几?王安石思索一番后说,大概和司马迁差不多吧(《潘子真诗话》)。
有了如此这般的铺垫之后,苏轼和王安石的和解,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元丰七年(1084),神宗允许苏轼“量移汝州”,释放出可能重新起用他的信号。苏轼便借此机会顺江而下抵江宁府,一方面和王安石实现最终和解,另一方面更是向神宗暗示自己不再意气用事地反对新法。昔日两大怒目相视的政敌在江宁会晤,即便在当时也是一番佳话,宋人不管立场如何,对此事都是兴趣盎然,表示赞许。在他们笔下,这两人的会面,自有一番魏晋名士的风流:苏轼抵达江宁时,王安石穿着便服,骑着一头驴就去江边拜访他,苏轼连冠都来不及戴前来迎接,当他表示歉意时王安石哈哈大笑:“礼为我辈设哉?”然后两人同游蒋山,暗比诗才,结果苏轼大获全胜;但王安石也非等闲之辈,随即识破苏轼诗“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两个道教典故——“玉楼”为双肩,“银海”为双目,让苏轼不由得暗叹:“学荆公者,岂有此博学哉!”在见面时,王安石用了宋太祖接见李后主的典故,一语双关地夸他:“好个翰林学士!某久以此奉侍。”而苏轼则回应了一个笑话,埋怨王安石“你早作声,我不至此。”(分别出自《曲洧旧闻》《侯鲭录》《后山谈丛》)。
虽然这些精彩纷呈的记载可能有所夸张,但时人公认苏轼和王安石见面气氛和谐,相互都放下了心结,甚至可以各种轻松地互相斗诗开玩笑。值得关注的是,这些记载提到了两人大谈文学和哲学,但从未提到他们是否谈论过政治。针对江宁会面,苏轼给密友滕元发写信说:“见荆公甚喜,时诵诗说佛”,似乎暗示他们两人只谈了风花雪月。不过,检阅此时苏轼给王安石写的两封尺牍,一篇想在王安石门下“朝夕闻所未闻”;另一篇则表示自己想在金陵买田买房,与王安石相邻而居,为此他还写诗云“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想朝夕闻所未闻,想见先生未病时,想十年前就跟随王安石,如果单是诵诗说佛而言,恐怕难让苏轼有如此大热情罢?实际上,宋人记载中也有两人此时交流政治的记载,据邵伯温说,两人会面时苏轼表示“某欲有言于公”,王安石以为他要纠缠昔日之时,脸色都有所变化。不过苏轼表示自己是对当下时局有意见,希望王安石对新党权贵挑起西夏战争,又在东南兴起大狱进行劝阻。王安石举起两指告诉苏轼:“二事皆(吕)惠卿启之,某在外,安敢言?”由是可见,两人和解的恐怕不仅是文学,在政见上恐怕也取得了一定共识,甚至达成某种默契,会面才会如此其乐融融。
就在此次会面一年后的元丰八年,神宗驾崩。哲宗继位改次年为元祐,旧党重回中央,新党纷纷被罢。元祐元年(1086)四月,王安石去世。苏轼奉命撰《王安石赠太傅制》,文中评论王安石:“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粃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虽不怎么提王安石变法功绩,对变法表现出还是略有微词态度,但对王安石本人却是推崇备至。同年十二月,苏轼为学士院起草策题——《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精励》,表达了自己希望汲取新法有点,达到“校量利害,参用所长”的地步,实际上成为苏轼对王安石变法的最终态度,后来更是在来势汹汹的元祐更化中转而维护某些新法,甚至为了募役法而和司马光发生激烈争论,成为旧党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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