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终评展开,各单位纷纷宣传,北白鹅墓地化妆品铜盒解密周代贵妇妆容一时成为热点。尽管北白鹅墓地最终遗憾落选,但墓地发现的周代化妆品、神秘的人形漆器、无下肢的殉人,以及对解读墓地族属更为重要的铭文铜礼器,其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仍是不容忽视的。
北白鹅墓地位于山西省运城市垣曲县英言镇北白鹅村,北倚王屋,南眺黄河,西距垣曲县城30公里,东南距洛阳不足80公里,极可能处于周王畿内一处采邑。北白鹅所在地有个小有名气的邻居:古城镇,地势险要的中商时期垣曲商城便位于此。北白鹅墓地也位于轵关陉道上,地理位置重要,处于晋南到洛阳盆地盐、铜矿大动脉要冲。
轵关陉与垣曲北白鹅
这处墓地处于战略要地,十分重要,但它的发现却伴随着盗掘活动。文物市场的混乱以及收藏者的癖好,使古物在特殊交易市场中的价格水涨船高,也刺激着盗墓者铤而走险。万幸的是,盗墓团伙将盗洞打进墓中,却没有发现青铜器,便草草溜之大吉,使珍贵文物得以完好无损地呈现在世人眼前,冥冥之中,似乎是“白鹅”带来了好运。
这次发掘无疑是幸运的,虽遭盗掘,但随葬品大致安然无恙。青铜器贵在有铭文,可谓一字千金,而本次发掘共发现近50件套带铭文青铜器。考古应当避免挖宝思维,但青铜器却可以通过上面的铭文为我们讲述故事,的确堪称“宝贝”。这次发掘的对象是一处墓葬群,共有九座,皆为大中型墓葬,但考古与盗掘最大的不同,便是对材料的科学整理:考古工作者不仅仅关注周代的墓葬,也发掘周边的唐宋灰坑;不仅发掘青铜器,更注重骨骼、竹木器、陶片等看似不起眼的材料所蕴含的信息。考古人的工作质量也值得我们点赞:从发掘过程中对皮革、麻绳、竹等有机质文物的提取,到多部门、多学科合作探索果酒、女性化妆品等残留物,他们的科学与开放精神都可圈可点。
墓地发掘区
墓主人的身份,是我们面对未知的墓葬及精美随葬品时条件反射般的疑问。还好,铭文青铜器为解答这一问题提供了一定线索。多座墓葬中出土有太保燕仲铭文,比如,M3铜簋有“朕皇祖中氏”铭文,铜甗上也有“虢季为匽作媵甗”,M5铜簋有“匽大子作彝簋”,M6铜盨“太保匽中”铭和铜簋“中大夫”铭,由此可以推断,北白鹅墓地为召氏家族太保匽中(燕仲)一支所有。
青铜器铭文
日本学者竹添光鸿的《左氏会笺》有“《春秋》所书召伯,乃东迁后别受采邑,在今绛州垣曲县之召原”的注解,在东周早中期,太保召公奭次子后裔沿袭了太保官职,随平王东迁,采邑也由陕西岐山的宗周之地迁至成周召原,也就是今天的垣曲北白鹅至济源邵源一带。
有的朋友可能不解,何为“太保”?“召公”又是谁?他的一支后人为何叫“匽中”?太保是周代辅佐君王的中央高官,《史记·周本纪》有言:“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逸礼》云:“召公为太保。”“太保”可以看作周代“三公”之一。召公,是周武王的弟弟,在灭商战争中战功赫赫,《诗经·召南·甘棠》中的“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便是专门赞美召公奭的。《史记·燕召公世家》中有“周武王之灭纣,封召公于北燕”的记载,召公因功被封于燕,其后人便以“匽”为族属。
M3出土铜甗内壁有“虢季为匽姬媵甗/永宝用享”的铭文,暗示着墓主人可能是匽族,但墓地的族属目前尚未成定论。北白鹅墓地的器物与河南三门峡虢国墓地以及陕西梁带芮国墓地的器物形制有一定相似性,结合墓葬形制,推测北白鹅墓地的年代为东周早期,同时与虢国和芮国有一定关联。“匽”“燕”通假,被认为北燕国首都北京琉璃河出土西周克罍也有“匽”字,因此墓主又被称为“燕姬”,但她是生活在春秋初期成周王畿内的,而不是指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的妃子。
北白鹅“虢季为匽姬媵甗”与虢季墓“小子吉父铜方甗”
但此“燕”与彼“燕”,虽然一个在山西南部,一个在北京一带,地理位置遥远,却有着共同的祖先,皆为姬姓。故事还要从西周初年召公奭说起:召公在周初受封于燕地,长子克到燕地(今北京琉璃河一带)任燕侯。同时,召公奭不仅有封地,还有“采邑”,采邑制是与封邦建国并行的,不过采邑是在王畿内对在王室任职的公卿大夫进行分封的,而封地是在王畿外分封给大小诸侯的,目的是“以藩屏周”,《诗集传》有“传子王季历至孙文王昌,辟国寖广,于是徙都于丰,而分岐周故地以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于是,召公奭的次子承袭其官爵“太保”与采邑,先在陕西岐山一带,后随平王迁至太行山南垣曲召原一带。同时,垣曲的“匽中”之“燕”,也不可与《左氏春秋·隐公五年》“卫人以燕师伐郑”中被卫国利用的“南燕”混淆,南燕相传为黄帝之后伯儵后人,为姞姓,地望在河南延津县东,而不是在“匽中”之“燕”所在的垣曲北白鹅。
墓地中铜壶在刚刚出土时,里面尚有液体残留物,学者们运用生物标记物检测、植物微体化石及DNA分析等手段,发现含有较多挥发性有机物和有机酸,为古代果酒遗存。酒在商周礼乐上层社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诗经》中也有大量关于周代酿酒和饮酒的记载。酒的生产不仅是农业丰产的结果,在当时宴飨中,酒也是“绥我眉寿”,带来健康的良药;但酒最重要功能,还是用于礼乐祭祀,可以说,周人婚嫁丧亡、生子冠笄等重要场合,都会用到酒。但通过《尚书·酒诰》我们可以了解到,西周初期借鉴殷人纵酒无度的历史教训,曾严令禁酒,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形成刻板印象,认为周代的贵族一直滴酒不沾。实际上,从北白鹅出土果酒遗存、考古出土的酒器以及《诗经》的记载可以看出,周人并非始终禁酒,在特殊的场合,酒仍扮演着无可替代的角色。东周的酿酒业无疑比西周有着更大的“市场”,西周初年的禁酒令已经被春秋时的贵族们渐渐遗忘,礼乐也处在崩坏的前夕,酒也确实在部分贵族奢靡生活中带来过负面影响。千年来,酒的酿造技术不知更迭了几代,但千年前与酒相爱相杀的商周贵族却变成了被遗忘的故事主人公。
有液体残留物的北白鹅铜壶
“燕姬的嫁妆”即将于4月18日在山西考古博物馆展出,其中就有备受关注的化妆品铜盒。像这种精致的东周化妆盒,在2005年陕西韩城县梁带村26号墓也出土过两件:一件叫“镂空方盒”,器盖与器身锈在一起,下面无底,可能外面还有一层漆木器,但已朽坏;另一件被称为“双层方鼎”。这些方盒类的器物尺寸都很小巧精致,据李零先生考证,这些器物是盛放玉器的,是首饰盒,因此定名为“匵”或“椟”。然而,北白鹅化妆品铜盒虽也是方形的,但其用途却不是盛放珠宝,里面残留有动物油脂、植物精油和朱砂、方解石、文石等矿物类成分,它的功能似乎与后世盛放化妆品的“脂粉奁”类似。因此,同样的方盒类器物在东周的用途可能并不相同,也使得学界在对其进行定名时众说纷纭。
北白鹅与其他地区出土的铜方盒
当然,除了引人注目的果酒和方盒形“脂粉奁”,人面彩绘漆器也透露着神秘色彩;而成组棺饰物——铜翣,大量的铜鱼、铅鱼、石贝、陶珠等棺罩饰物,以及棺底的朱砂等,也令我们遐想下葬仪式上周人对亲属在彼岸世界的祝福;编钟、编磬、钟鼎彝器等,更使得两千多年前的文明近在咫尺。
人面彩绘漆器
试想一下,太行山南,轵关陉道,赫赫太保,尊贵显赫的家室却也伴随着西周的崩溃走向没落。但这处墓地,却为今天我们探索晋南地区东周时期族属与上层社会生活提供了重要资料,使中原地区文明化进程在东周这一环上又清晰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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